今年8月,我第二次来参加群岛的夏校,在天津蓟县度过了高饱和的五个日夜。在这五个日夜里,我全身心地感知着环境,也观察着自己。止步站定时,瞭亮的蝉鸣隐在错落绿色的山林中同时作响;
在溪流边行走时,阳光被树叶切分成数块明亮的光斑打在身上;投影仪的光暗下去了,脑子里却有好多思绪和信念在缠绕和生长;房间里的人都离开了,写着各种有趣想法的活动征集还贴在墙上;摆了满满一桌的丰盛饭菜,蹭到皮肤上的彩色颜料,飘荡在头顶的快活大笑,依依惜别的拥抱…今年的我,在群岛夏校这个丰富、开放、烧脑、烧身、熟悉又新奇的场域里,又收获了什么呢?
我原来自恃很擅长提问,因为我觉得自己在提问的时候思路非常清晰,知道自己问题的目的是什么,可以导向什么样后续的思考。但在这几天高密度的、不同目的的对话练习中,我看到了自己很多提问方式背后有着巨大的局限。第二天上午的练习中,我听到另外一个小组的分享和我们小组遇到的情况有不少相似之处,尤其是我发现我也曾经有过其中一位伙伴的困惑。于是,在练习结束后,我上前想找这位伙伴交流。我问道:“你有这样的困惑是不是因为xxxxxx?”我得到的回应是:“首先,我非常不喜欢别人带着预设来问我问题,不是,我现在不想聊了,我要去吃饭了。”老实说,听到这个回答,我的第一反应是有些受挫。我本以为我是带着一个问题来“登门拜访”,然后两个人可以进一步顺着话题展开聊聊,结果却是直接吃了个闭门羹。这像关门一样的回应振懵了我,也振醒了我——是呀,我的提问经常带有预设而我却不自知。我很喜欢问”你是因为xxx吗?”、”你是xxx想的吗?”这样一类的设问句,问题本身带一个答案。尽管我非常能接受,也会期待对方可以给我一个否定的答案,再说出ta的想法,但这种问题本身就会带有引导性,回答的人容易被局限在是或不是里。再仔细一想,这样的问题本身是在为我服务,是在验证我之前的假设,而不是真的关心对面的伙伴怎么想。回到上面提到的场景里,我这么问确实是在为我后面想说的话做铺垫。如果那位伙伴回答“是”,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说“我以前也是…想的,现在…” 。这么一来,这个对话就是完全在支持我自己,顺着我的思路来,不断验证或推翻我的假设,帮助我自己厘清对议题的思考。难怪我会觉得自己思路清晰呢,因为我不自觉地主导着对话,为自己的逻辑铺路。我另外一个习惯的问法是:“当你…时,你是觉得A,还是B?” 。我以前一直觉得,给选项是为了给对方提供一些参考,担心对方不知道我其实是在问什么,也担心直接问,对方会一下子没有想法。现在我才意识到,这样的问法和应试教育中常被诟病的——这个问题明明有开放性答案,却被设成了选择题——简直一样有害。我看似是在贴心地为对方考虑,实际上是不信任对方自己能理解问题的含义,能自己归因。毕竟,对方按照我的选项参考来回答,对我来说理解起来是最容易的。意识到我的设问其实是在为自己服务后,我在接下来几天都有去刻意练习,尽量用开放性的句式来提问。当然,确实会遇到有人没有想法,或者没有理解我到底想问什么。那也没事啊。没有想法可能就是这个问题此时对ta来说并不重要,不起到支持作用,或者,我也可以再进一步解释我的提问意图。
我曾经被诟病过不爱讲人话,总是喜欢用一堆抽象名词来组成一个拗口的句子。而我自己却认为这恰恰证明了我有很强的总结归纳能力,能够识别更深层次的模式,能够从表象中找到一个稳定的规律。我甚至为此感到骄傲。也是在这期夏校中,顾远老师多次提到“具体的情境”。当我对照着自己的谈话风格时,才发现我这种抽象规律式的对话走向,错失了多少走近具体的人的机会。比如,当一个伙伴说“我总是和别人想法不一样”的时候,我会不假思索地放过这句话,默认我已经完全理解了她的处境是什么——她感到格格不入,她好像总是在群体中被视为异类。然后我急急忙忙地这个前提下追问,把情况变得更加脱离现实:“那你觉得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呢?”、“那你会怎么应对呢?”…往往在谈话的最后,我们的聊的内容更多走向了大道理,与谈话者本身越来越无关了。而道理、规律本身并不能让我和谈话对象建立更亲密的联结,也无法真的消解一个具体的、个性鲜明的人体会到的孤独感。我为什么不多问问:你能说出一些具体的场景吗,你在哪些时候发现了自己和别人想法不一样?我们还做过一个练习,是支持小组内一位伙伴探究她提出的问题,构建她对这个问题的意义之网。首先,我们讨论的确实是一个庞大且抽象的问题——思维可以抵达世界的本质吗?因此,在讨论的初期,我们需要通过一些提问来把这个问题变得更明确一些,试图把抽象的名词变得更具体、更落地,以找到切入的角度。但是渐渐地,我发现情况变得很怪异。在这场三十分钟的小组讨论中,这位被支持的伙伴一直站着,不断地解答着来自其他成员多方位的提问,我们不像是在做小组讨论,更像是在做一个人的论文答辩。作为持续提问的其中一员,我当时认为因为这是案主的问题,作为支持者,我要做的当然就是帮她厘清她的想法,促进她的思考。如果我过多地发表我的看法,就是抢夺了她的主场和她的话语权。后来在顾远老师的梳理下,这个疑惑也被解答了:团队讨论中,伙伴成员分享更多的情境、加入更多的素材,也是构建意义之网的一个重要步骤。这让我想到曾经读过的一本绘本《石头汤》,关于众人一起煮出一锅好汤的故事。我们要做的,应该是每个人去看看汤里还缺点什么,然后再在里面加一点自己的东西让汤更美味,而不是只让一个人独自忙活,其他人只在一旁问她想做什么汤。正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素材和情境可以不断添加到讨论中,团体才有价值啊。至于如何把握分寸,不至于喧宾夺主。这应该是个技术性问题,我也还得多多探索一下。至少,发言的时候我可以先提醒自己,我说这些话是为了丰富谈话内容,打开讨论更多的可能性,而不是强行灌输我的想法。在夏校结束之后,我和另外两位较相熟的伙伴们一起拼车离开民宿。在路程中,我和她们坦言道:“其实我在这五天里感觉到了很多孤独,朋友般的相处并不多。”现在回到家沉淀了几天,我又觉得那句话好像也不太公允。毕竟能说出这样的真心话,恰恰是因为我在那两个半小时的车程里正在享受友谊般的温馨。其实那五天里,我也有不少被看见和被支持到的场景,这些场景对我来说也很有意义。成年之后,能被人见证着成长和变化的机会弥足珍贵。对我来说,群岛是我近几年不断变换的生活中,最稳定的元素之一。夏校又是难得的机会,可以和一些很久没有见面的群岛的校友们再次线下重逢。有人说,这次见到我,好像觉得我比从前更从容坚定了。还有人给了我一个我自己从没想到过的形容词——淡雅。我很感激这些观察和反馈,这些观察也在印证我对自己的觉察。我最近总是对外说我从“E”人变“I”人了。再到群岛这个环境里,我才有机会更深度地品到,原来我的变“I”,其实是我对自己有更多的关怀和肯定了。在线下见面之前,我在微信群里介绍了自己的三个称呼——现在最常用的英文名,我从高中开始用的绰号,和我的大名,我也简单说了一下这三个称呼的来历和我对应的感受。到了现场后,已经认识了的伙伴们会按习惯叫Trady, 新认识的朋友们更喜欢叫我小鸟,为此我还挺开心的,觉得自己很快就被记住了。直到第四天的时候,我看到一位伙伴Mo在小组练习记录我的分享时,在纸上写的是我的名字“晨嘉”。那一刻,我的内心被触动了一下。对我来说,好像是在更成熟的Trady和更活泼的小鸟的外壳之内,有人看到了那个最害羞、最敏感的小女孩,不动声色地拍了拍这个小女孩的肩膀说,嗨,我也看见你啦。有趣的是,后来周贤老师也带了一个和称呼有关的活动。当时,在我的理智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时候,情绪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涌上来了。我没有直接参与这个练习,却百感交集地哭了一场。我也很感谢Sherry后来和我确认,希望之后大家怎么称呼我,并且在告别的时候很认真地叫了我的名字。虽然最后那个最害羞的小女孩还是没有做好准备出来和大家见面,但她仍然感恩能被看见。还有很多让我感到温暖的瞬间。有人创造了更安全的小小空间让我可以更诚实地表达自己的感受,有人明明自己也很怕虫却能勇敢起来护着我,有人在我寻求一些依靠的时候给了我一个很安稳的怀抱,还有面对面时认真的注视,真挚的回应,递过来的零食,抓拍的照片,主动的邀请…今年我在群岛夏校的体验,像是在一条大河里独自驾驶一艘小船,在丰富的学习体验流中,我可以自己把控小船前进的速度和角度。
虽然我的船上只有我一人,但不时能看到其他船从我身边驶过,我们会互相招招手,或者并排行进一段,或者互相交换一点信息和物资,也是一段惬意自如的旅程啊。